Thursday, November 22, 2007

政治的回归

【编按:新山南方学院本月(11月)3日举办创院17周年庆祝活动,其中一个节目是人文讲座,今年邀请本刊资深专题作者张景云主讲;张景云把讲演圈定在“人文学人的政治素养”的范围,讲题为“政治的回归”,下文是讲演纲要。张景云席上循此加以演义。现征得院方同意,由作者交本刊先行发表。】

【本刊张景云撰述】我今天的讲话不是一篇演讲辞,不是一篇论说文,而是一篇个人沉思默想的“沉思録”,犹之法文的Pensee

天地球表层上最肮脏的字眼,人类社会最受人诟病和唾骂的事物,莫过于政治这个名词、政治这种活动了。如果人类社会是依靠政治运转的,政治是人们生活中不过 或缺的东西,何以人们今天会对政治产生和抱持如此强烈的偏见;这里说偏见,因为政治本来是“不肮脏”甚至于高尚的东西。是甚么人轻蔑政治,政客们遯迹在政 治之中,如鱼得水般得意,有偏见的当然是政客以外的大多数普通民众;换句话说,这种对照是被治理者(the governed)与治理者(the governers)的关系。

党政治在人类历史上是相当晚近的事物(假设大概二百年吧),今天地球上几乎所有国家都推行这个制度,包括各种自由主义民主、名义上民主、甚至君主(立宪) 政体的国家;这些政党理的政客都声称他们代表人民,代表他们议论政策,代表他们治理国家,尽管在绝大多数国家,人民知道这些政客无能腐败、自利自肥,因而 对他们怀疑、厌恶、不信任。当被治理者对治理者产生这种不信任的情绪,当艾顿勋爵(Lord Acton)的判断“权力经常会腐败,绝对的权力就绝对的腐败”成为世人对政治最流行的印象时,世人就是忘记了(或根本从来就不明了)政治的原初合理状态,而把意欲或实际效果就是排挤掉“本然政治”(Politics as it should be)并取而代之的“鱼目政治”视为政治理所当然的本体。

不沾政治是不可能的

欧威尔(George Orwell,左图)说,在我们的时代,“不沾政治是不可能的。”他说,“所有课题都是政治课题,而政治本身则是一大推的谎言、避重就轻、恶行、憎恨和精神分裂症。”何谓精神分裂,字典说这种精神病的主要症状是患者思想、感情和行动缺乏联系和一致。欧威尔说这话时是1946年,他死得早,有幸不及见证今天人类政治的丑恶。今天世上最有权势的政治说谎者是美国那位boy president,最著名的政治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是他,他和他的一群共犯给世人带来无穷尽的破坏和苦难,而这一切都是建筑在谎言和白痴逻辑上。

的,我说世人,我不说伊拉克人民,因为他们是我们的人类同胞,不是没有血肉的统计数字。今天世界上最强大的民主政体国家的民选总统靠谎言来治国、来推行外 交政策,我们不妨推想一下,天底下那许多民主体制相当脆弱的国家的领导人,在缺乏健全议会制约和媒体监督的情况下,又会如何的运用谎言来维持政权。人人都 有理由讨厌说谎者,掌握权力者说谎,则是惯性的说谎者,是艺术包装说谎者,所以被统治者厌恶政治,不相信政治可以是清洁干净的事情,这是无可厚非的。

有当代最杰出的政治作家之称的欧威尔,是在1950年(他逝世那年)之前一年写成《一九八四》,他诛伐的极权主义对象是纳粹主义和史达林的苏维埃极权统治;美籍犹太裔政治哲学家汉娜·阿伦特(Hannah Arendt)的《极权主义的起源》成书较晚,她所论析的对象则是反犹太思潮、帝国主义、种族主义,以及漫泛过政治疆界的民族主义,这些都是西方世界历史上的所谓地底暗流(汉娜·阿伦特后来有补充撰写一篇论析苏维埃极权的长文。)今天回顾20世纪历史,特别是后半叶,人类曾面临两大危机,一个是共产主义极权统治(纳粹在前半叶),另一个是核子毁灭威胁。这两个威胁都没有解除,不过只是另一种霸权盖过了它们。

我们从历史回到义理。如果人类希望摆脱极权/霸权统治,第一步应该是问“何谓政治?政治的意思是甚么?”卢骚说,人生而自由,然而(今天)人人都在桎梏 中。如果我们不是问“政治的意思是甚么?”而是问“政治的目的是甚么?”,就是把政治视为一种手段,沿此作历史的推演,就只能回到极权主义的老路。从过去 极权统治的惨痛经验来思索,可以看到这种“手段——目的”二分法的意识形态逻辑如何狡猾的被利用来奴役民众,高高举起一种“终极的善”(从前是政治的,今 日或许是宗教的)治世状态作为“目的”,强制人民作出牺牲(譬如说牺牲自由)作为手段;只要目的正确,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。这些形形色色的历史命定论的 意识形态(Ideologies of Historical Determinism)操弄这种手法已经屡试不爽。提问政治的意思是甚么?这是要替政治清除“政治的敌人”,要努力重建政治的主体性。这就是我的讲题的主旨。

政治的敌人骑劫了本然政治

汉娜· 伦特(右图)说,政治的意思是自由。这么主张时,她也注意到这样提问和这样回答仿佛显得单薄了一点,不是因为内中的含义不丰富精致,而是因为今天人类所面 临的政治现实太复杂太凶险,这个“政治的敌人”骑劫了“本然政治”,喧宾夺主的取代了“本然政治”的位置,以致使“本然政治”的基本思维已无法解说人类今 天面临的“灾难政治”的问题。

骚说,人生而自由,然而(今天)到处人人都在桎梏中;接下来的潜台词就是,人必须解放。(解放仿佛是共产党专用的词汇,你不能因此就将它视为洪水猛兽,此 词的政治源头早过共产主义运动,在今天的人类处境中它的义涵也更多样。)在古希腊的城邦政治中,政治和自由是两位一体的,政治(从事政治活动)是自由人 (城邦公民)的事务,自由是政治的(不是基本条件,而是)本质状况。而政治活动始于话语(Discourse),由此引向行动,整体都归纳在一个大行动(包括首要的话语)之中;在这个思想传统中,如果政治是自由,政治也是话语;易言之,政治在定义上就是自由(因此平等)的话语,包括议政以及延续的行动。在古希腊哲学中,文字/语言(逻各斯Logos 不只是文字/语言,而且是像中国道家思想中的“道”,是一条路,是行动。我们今天不能原封不动的照搬古希腊城邦政治,特别是城邦公民所以能“自由”的条 件,就是相对于城邦外的“野蛮人”,以及建筑在奴隶制上的这个历史阶段限制;然而上述的那个政治等于自由等于话语(对话、交流、议政、辩论等等)的政治哲 学主线,却是人类宝贵的共同遗产,在今天的“灾难政治”中更是弥足珍贵。

天的你我,以及无数无名的被统治者阶层民众,是不是自由?我们感觉自由吗?我们真正自由吗?这问题不只马来西亚人要问,世界各国(包括冷战时代自诩为自由 世界领袖的美国)的人民都必须问。自由抑或不自由,有许多测试的方法,其中大要在于统治者与(对)被统治者的联系(态度)上;当政府长官对民众(特别是个 人)的诉求不闻不问,或者挥一挥手说:去留请便,你要移民你要脱离国阵大门在那边,这是权力的傲慢(arrogance of power),这也告诉你:你不是平等的,因为你不自由。

然有许多现象只是症状,公民不自由的因素很庞杂,不能只关切政治(制度与文化)而忽略市场,不能只着眼于权力机关而看不到在野党和公民社会,不能只注意典 章制度而忘却民族素质与社会文化,而这一切事功最后都会回归到话语这个关键上。何以如此?在二十世纪下半叶之后的当代政治,是争夺话语(权)的政治,这也 延续前文的“政治等于自由等于话语”的提法,而在被统治者阶层来说,话语更是政治与自由之所系,易言之即是生命之所系。中国当代思想家胡平在《论言论自 由》(19751986)中说:“如果说,权力是有权者的语言;那么,语言便是无权者的权利。”诚哉斯言。因此,保卫语言,维护语言的洁净和完整(integrity of language),不让来自各方的权力歪曲和摧残语言,让语言为“本然政治”招魂,以增升公正和减少苦难,就成了世人对“灾难政治”作战的前线。

灾难政治”不可同日而语

难政治”在二十世纪后半叶所意指的霸权,跟今后世人所面对的霸权比较,显然不可同日而语;今天我们可以勾勒出其面貌的一个强权,当然是冷战结束后世上仅存 的超级强国,美利坚大帝国,这个帝国的综合国力在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,它的影响力可以成就好的成果,譬如作为民主大磁场它推进了苏共的瓦解及其东欧卫星国 的民主化转型,但是它的破坏力也同样大。

美利坚大帝国是全球一体化(Globalization 最大的推动者,也是最大的受益者,而在这个对许多小国穷国来说是福祸相倚的全球一体化大潮之下,国家和世人都活在一个“世界村”里,美国的庸俗生活方式、 世界观和价值观,以及低俗的通俗文化,正逐渐的把人类珍贵的地方与传统文化浸蚀和摧毁。这当然不只是白宫和五角大厦的角色发挥作用,其中还有华尔街(金融 中心)、马迪逊大道(广告业中心)、好莱坞(影音文化大本营),以及分散全国各地的寡头大企业,其中包括永不餍足的石油业和军事工业,都在发挥作用,像掩 盖了整个地平线的蝗虫大军,不停歇的涌向地球每个角落。在美国庸俗文化无孔不入的渗透之下,借用《共产主义宣言》的说法,一个幽灵正游荡在人类社会的上 空,那是甚么幽灵,那是拜金主义、消费主义、唯利是图无所不用甚极的犬儒处世态度、人的虚拟化及去血肉化,以及在这些势力的高压之下所出现的人性疏离和诸 种优良传统价值的物化和商品化,等等。

我猜想,再往后一代人的时间里,地球表面上的所有的人,半数会因缺水缺粮缺药物以及被美帝国局部化的战争而早夭,另半数则丰衣足食,成为自由市场寡头企业的“炮灰”(fodder,这里是借用战争炮灰之喻),清醒的时间一半用来拼命挣钱,一半用来到购物中心朝圣进香,膜拜财神爷兼进贡大企业。另一种比喻是人人都像猪和鸡鸭,活着的时间全是消费、消费、消费(不断吃饲料),活着的目的只为寡头企业制造盈利(被吃进人的肚子里)。

语言是无权者的权力

然而,语言是无权者的权力,世人(那些还未被麻醉的人们)应该坚守战地,运用语言和话语权,努力扩大清醒的版图。欧威尔在60年前已经指出,在我们这个时代,政治言辞和文章大部分是为不可辩护的事物辩护,政治语言大部分包含委婉语、以问代答以及根本不知所云的含糊不清。他在经典小说《一九八四》里更发明一种新语言Newspeak):战争是和平,等等,嘲讽极权统治的指鹿为马、颠倒黑白。

来到当今,英国作家伯杰(John Berger 这里有一段话:“我们必须抗拒新暴政的话语。它的词汇都是废话。在那许许多多可以对换的一再重复的演讲、文告、新闻发布会和威胁语话中,一再重现的词汇不 外是:民主、公正、人权、恐怖主义。每一个词在其前后语境之中,所指涉的其实是它往昔所指涉之意义的相反面。”我几年前曾引録过伯杰的一段话,这里重引作 为这个讲话的结束语,他说:“For us to live and die properly, things have to be named properly. Let us reclaim our words.

是的,让我们夺回我们的语言,夺回我们的话语权。

注:

欧威尔(George Orwell1903-1950),英国政治小说家、随笔大师。

汉娜·阿伦特,美籍犹太裔(德语学派)政治哲学家,逃避纳粹暴政移民美国,《极权主义的起源》出版于1951年。

伯杰(John Berger),英国马克思主义美术评论家、小说家、随笔作家,年逾七十,现居法国。

载自:http://www.merdekareview.com/news.php?n=5416